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跑到黄河边时,天边已经泛了鱼肚白。码头的木栈桥在晨雾里若隐若现,几艘货船泊在岸边,船帆耷拉着,像累坏了的骆驼。王石扶着栈桥的木桩喘气,肺里像塞了团火,每吸一口气都带着疼。
“让我上去吧!我什么活都能干!”他看见艘挂着“江南”旗号的商船,甲板上堆着小山似的麻袋,赶紧跑过去抓住一个正在解缆绳的船工。那船工穿着粗布短褂,胳膊上全是结实的肌肉,被他拽得一个趔趄。
“滚开!”船工抬脚就踹在他肚子上,王石踉跄着后退几步,摔在沙滩上。沙子灌进他的破单衣,硌得皮肤生疼。“哪来的叫花子?也不看看这船是谁的!”
王石趴在地上,看见船头上刻着个模糊的画像,像是个梳着总角的孩子。他不知道那是谁,只觉得这船能载着他去很远的地方,远到王老实再也找不到。他撑起身子,还想再求,就见个穿着青布长衫的人从船舱里走出来。
那人看着三十多岁,面白无须,手里摇着把折扇,站在晨光里像幅画。王石盯着他腰间的玉佩,那玉佩是暖白色的,上面刻着个模糊的字,笔画弯弯曲曲,像极了他去年在河滩石头上刻的那个“家”字——他没上过学,只听货郎说过那是家的模样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那人开口,声音不像本地人的粗粝,带着点水一样的软滑,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。
“王石。”他低着头,声音发颤,嘴里的沙子硌得舌头生疼。
那人盯着他看了很久,久到王石以为他也要像船工那样赶自己走,才听见他说:“上来吧,帮着卸货。”
王石愣了愣,赶紧爬起来,跟着那人踏上跳板。木板在脚下晃悠,他死死抓住船舷,看见码头越来越远,黄土坡像被丢在身后的旧包袱。风从河面吹过来,带着水汽的腥甜,跟黄土坡上的尘土味完全不同。他第一次觉得,风里好像有了些不一样的味道。
船上的日子比在豆腐坊轻快。他跟着船工们搬货、扫地,晚上就睡在货舱的角落。那商人姓苏,大家都叫他苏先生。苏先生不常说话,总在船舱里看书,偶尔会叫王石过去,问他家里的事。王石不敢说太多,只说爹娘都死了,是个孤儿。
跑了两趟船,从黄河入海口到江南水乡,王石第一次见着了青砖黛瓦的房子,见着了比王家村整条街还宽的河,见着了穿着绫罗绸缎的小姐坐在画舫上弹琴。苏先生给他算工钱,用红纸包着,沉甸甸的。他把钱藏在枕下,夜里摸着,觉得心里踏实。
可踏实日子没过多久,第三趟船刚靠回黄河码头,他就被两个熟悉的身影堵住了。王老实穿着那件浆洗得发硬的蓝布褂子,手里攥着根麻绳,眼睛瞪得像铜铃。李氏跟在后面,看见他就哭:“石头啊,你可算回来了!”
他被拽下船时,苏先生站在甲板上看着,没说话。王老实抢过他怀里的钱袋,掂量着往怀里一塞:“养你这么大,该给家里作点贡献了!”
回村的路上,王石被捆着胳膊,像头被牵回去的牲口。黄土坡的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,还是熟悉的疼。他回头望了望码头的方向,那艘刻着孩子画像的船已经升起了帆,正缓缓驶离。他知道,那不一样的风,终究是留不住的。
王老实把他锁在柴房,比上次更粗的铁链子缠在门框上。夜里,王石又摸向床板下的小凿子,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。李氏来过,给他端了碗红薯粥,粗着嗓门说:“石头,认命吧,咱庄稼人,哪能跑得出这黄土坡呢?”
他看着窗纸上跳动的月光,忽然想起苏先生船上的那枚玉佩。原来有些字刻在石头上会被磨掉,刻在玉佩上也会被岁月磨平,就像他心里那个模糊的“家”字,好像从来都没个定数。柴房外,王老实的鼾声像打雷,黄土坡在夜色里沉默着,像头永远醒不了的巨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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