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脚下的泥泞小径,如同一条被遗忘的灰色脉络,倔强地向着莽莽苍苍的长白群山深处延伸。鞋底踏上去,是松软中带着碎石的触感,每一步都伴随着细微的“噗嗤”声和石子的滚动声。身后,老黑山镇那点喧嚣与人烟,迅速被层层叠叠的山峦与愈发浓密的林木所吞噬、隔绝。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门在身后合拢,尘世的烟火气被彻底关在了门外。
空气陡然变得不同。湿冷、清新,带着一种原始森林特有的、混合着腐殖土、松针、苔藓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草木清气的复杂味道,深深吸入肺腑,竟有种洗刷脏腑的通透感,却也带着山野深处不容置疑的凛冽寒意。风,不再是镇上那种带着煤烟味的微风,而是从群山的缝隙、雪峰的垭口奔涌而下的激流!它呼啸着,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和细碎的沙尘,如同无数冰冷的小手,抽打在脸上、钻进脖颈的衣领缝隙,带来刺骨的冰凉。风中夹杂着远方雪线之上万年不化的冰寒气息,以及森林深处某种古老、苍茫的威压,无声地宣告着这片天地的真正主人是谁。
参天古木取代了稀疏的桦林。巨大的红松、挺拔的落叶松、虬枝盘结的老柞树…它们如同沉默的巨人,矗立在崎岖的山坡和深邃的谷地。树冠遮天蔽日,将天空切割成无数细碎的蓝色光斑,洒落在铺满厚厚腐叶和松针的地面上,形成一片片摇曳的光影迷宫。光线在这里变得幽暗而神秘,即使是在正午时分,林间也弥漫着一种黄昏般的静谧与深邃。巨大的藤蔓如同巨蟒般缠绕着树干,潮湿的岩石上覆盖着厚厚的、如同天鹅绒般的深绿色苔藓,踩上去柔软而湿滑。偶尔有受惊的松鼠或不知名的山雀从树冠或灌木丛中窜出,带起一阵窸窣的声响,旋即又消失在更深的幽暗里。寂静,是这里的主旋律,但那寂静中又蕴藏着无数细微的生命律动,反而更显得深沉而压抑。
我和爷爷穿着靛蓝的粗布衣裤,戴着破旧的宽沿斗笠,背着沉甸甸的背筐,手持油亮的索拨棍,完全融入了这山野的背景。粗粝的布料摩擦着皮肤,带来一种踏实的触感,斗笠的阴影遮住了小半张脸,也遮挡了部分过于锐利的目光。背筐里装着简单的干粮、水囊、火石、盐巴,还有那几根系着红布条的快当签和捆扎用的快当绳,以及用油布仔细包裹以防生锈的小镢头。索拨棍入手冰凉沉实,顶端包裹的铁皮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,既是探路的盲杖,拨开荆棘的利器,也是遇到危险时聊以自卫的武器。
爷爷走在前头,步履蹒跚,腰背佝偻得更加厉害,不时还夹杂着几声沉闷的咳嗽,活脱脱一个被岁月和山风磨砺得只剩下坚韧骨架的老参农。他手中的索拨棍如同长了眼睛,每一次点地、拨开横生的枝桠或试探前方松软的腐叶层,都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般的熟练。
“脚下…留神…苔藓滑…” 爷爷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关外口音,头也不回地低声提醒。他的目光浑浊,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,扫过前方的地形、植被的分布、岩石的走向,寻找着任何可能属于“棒槌”(人参)的蛛丝马迹——特殊的植被伴生、向阳坡地的腐殖土层、甚至是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清气。
我紧随其后,努力模仿着爷爷的姿态和步调,手中的索拨棍学着样子拨开挡路的荆棘和低矮的灌木丛。初入山林的兴奋很快被沉重和警惕取代。背筐的麻绳勒在肩头,越来越沉。林间的湿气无孔不入,很快浸透了单薄的衣衫,带来黏腻的寒意。脚下看似平坦的腐叶层下,可能隐藏着湿滑的苔藓、深陷的泥坑、或是盘根错节的树根,稍不留神就是一个趔趄。更让人心惊的是那无处不在的、深沉的寂静,以及寂静之下潜藏的不安。总感觉在那层层叠叠的枝叶之后,在那些幽暗的岩石缝隙里,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窥视着这两个闯入者。
“歇…歇脚…” 走到一处相对开阔、背风向阳的小坡地,爷爷停下脚步,喘息着说道。他卸下背筐,靠在一块巨大的、布满苔藓的岩石上,掏出水囊,小口地啜饮着冰冷的山泉水。
我也卸下背筐,顿感肩头一松。刚想舒展一下酸痛的筋骨,爷爷浑浊的目光却猛地扫了过来,落在我随手放在地上的索拨棍上。
“棍子…” 爷爷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,“索拨棍,是吃饭的家伙,也是护身的家伙!不能沾地气!得这么放!” 他拿起自己的索拨棍,示范性地将其斜靠在背筐上,棍头悬空,绝不接触地面。那姿态,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。
“是,爷爷。” 我连忙照做,心中凛然。这看似不起眼的细节,却是采参人千百年用血泪教训换来的规矩。
就在这时,一阵略显急促、却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,伴随着树枝被拨开的“哗啦”声,从我们侧下方的林子里传来。
我和爷爷瞬间警觉起来,爷爷浑浊的眼睛眯起,手已经下意识地握紧了靠在筐边的索拨棍。我则迅速调整位置,微微侧身,将装着重要物品的背筐挡在身后,眼角的余光死死锁定了声音传来的方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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枝叶晃动,一个身影钻了出来。
那是个约莫五十多岁的汉子,身材不算高大,却异常精悍结实,像一块被山风磨砺了千年的花岗岩。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,沟壑纵横,如同刀刻斧凿,每一道皱纹里仿佛都嵌着山里的风霜。他同样穿着靛蓝色的粗布衣裤,打着绑腿,脚下一双厚实的牛皮靰鞡鞋。头上戴着一顶油渍麻花的狗皮帽子,帽檐压得很低,遮住了小半张脸,只露出一双锐利得如同鹰隼般的眼睛,此刻正带着审视和警惕的光芒,飞快地扫过我和爷爷,以及我们放在地上的背筐、索拨棍和快当签。
他背上背着一个比我们更大、更破旧的背筐,里面塞得满满当当。腰间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囊,一个磨得锃亮的黄铜酒壶,还有一把插在厚实皮鞘里的锋利短刀(俗称“快当刀子”的一种)。最引人注目的,是他手中那根比我们更粗更长、油光发亮得几乎能照出人影的硬木索拨棍,棍身上用火烫着几道深深的、如同符咒般的环形印记,顶端包着的铁皮厚重而锋利,边缘甚至带着细微的锯齿状磨损——这显然不是新物件,而是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搏杀的“老伙计”。
他站在那里,整个人仿佛与身后的山林融为一体,散发出一种历经沧桑、沉稳如山的气息,却又带着一种野兽般的警觉。那锐利的目光扫过爷爷佝偻的身形、布满老茧的手和那根靠在筐边、放法讲究的索拨棍时,眼底的警惕似乎稍稍缓和了一丝,但当他目光扫过我——一个过于年轻、眼神中还带着些微生涩的“小参农”时,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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