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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飞琼昨日下瑶楼,为是蟠桃点寿筹。玉脸◇融娇欲脆,柳腰袅娜只成羞。捧杯漫露纤纤笋,启语微开细细榴。不是愚生曾预席,安信江东有二乔?”
生正将诗敲推,听窗外有履声。生出视,见兰手执兰花,问曰:“何以得此?”兰曰:“妾正为往外庭天井摘此,所以奉水来迟。”生以为然。及接至手,见其串花者乃银线,因谓曰:“此物非汝所有,何欺我也?”兰以从欲避嫌直告。生曰:“以花与我者,推爱之情也;令汝勿言者,守己之正也。一举而两得矣。”遂作《点绛唇》一首以颂之:
“楚畹谢庭,风露陪香,人人所羡。嫦娥特献,尤令心留恋。厚情罕有,银线连行串,还堪眷。避嫌一节,珍重恒无倦。”
兰见生写毕,正将近前观其题者何语,生即藏于匣内。兰不得见,乃出,谓从曰:“方才兰花因穿以银线,华官人即知是娘子的矣。感叹不已,立制一词。妾欲近视,即已收之。此必为娘子作也。”从悔曰:“彼处士子频来,倘有不美之句被人捡之,岂不自贻秽名乎!”心甚怏怏。兰曰:“吾闻与他来往作文者已具书后日相请,但不知果否。若果,我与娘子往阁开他书厨一看,便见明白。”从深然之。二人商榷方已,从母忽至房中,见从闷坐,曰:“吾儿何不理些针指?”从曰:“数日不快,故慵懒矣。”母复顾窗壁,见新画一美人对镜,内题诗云:
“画工何事动人愁,偏把嫦娥独自描。无那想思频照面,只令颜色减娇羞。”
母览毕,思“画工何事动人愁”之句,谓从怨己之不与议婚也,遂谓从曰:“前者人来与汝议亲,以赵子新亡,故未言及。今事已定,近又四五门相求,皆名门贵族,此事久远,未可轻许。今数家姓名俱言于汝,任汝自择,何如?”从不答。母又曰:“此正事,直言无妨。”从隐几不应。兰因附耳谓母曰:“老夫人且退,待妾问之,彼必不讳。”母退。至夜,兰询从曰:“今日老夫人谓娘子自择之事,何不主之?”从曰:“此事吾亦不能自决。”兰举其最富盛者以示之,从曰:“安知异时不贫贱乎?”兰曰:“娘子若如此,则日月易掷,更待何时?今夜月明如昼,不如与娘子拜告卜之,如祝者纳焉。”从然其言。至更时,从与兰备香案,临月拜祷曰:“如所愿者,乞先报以一阴一阳,而以圣终之”祝罢,乃以五姓逐一拜问,无一如愿。从沉吟半晌,近案再拜,心祝卜之,连掷三筊,皆如所祝。从乃长吁数声,掷筊于地曰:“若是,则吾当皓首闺门矣,卜之何益!”兰曰:“妾观娘子这回所卜之筊,皆如所祝,但不知属哪一家耳。何故出此不利之言?”从曰:“汝何不察?此第六卜矣,不在五者之内。且卜以决疑,今事在不疑,尚何卜乎?”兰曰:“但得如此,虽彼未在内,娘子有意。委曲亦可成之,果何患乎。”从曰:“彼已娶矣。”兰知其所指者在华,亦不复问。忽闻房中侍妾有逐妾之声,恐母醒知觉,遂与兰归房内。过二日,生果以友请赴席。兰与从潜往阁中,开生书斋房门并书厨,见其有思端之词一首,内有“坚贞不似渠”之句。从曰:“世言‘无好人’三字者,非有德者之言也。贞烈之女,代不乏人,华姨夫何小视天下,而遂谓皆不似阿姊乎?”乃以笔涂去“不”字,注一“亦”字于傍。再寻之,又得其题寿席之诗并颂兰花之词,遂怀之于袖。因思兰日夕与生相近,生不知私之,反过望于己,乃以笔题壁间而所画黄莺吊屏云:
“本是迎春鸟,谁描入画屏?羽翎虽可爱,不会向人鸣。”
从题毕,与兰遁回。比生回房,正欲就枕,见吊屏上新题墨迹未干,起视之,乃有“不会向人鸣”之句,心甚疑,及看书厨,所作诗词未见,而欲寄端之词已改矣。华细思曰:“此必香兰日前因不与看,故今盗去,而所改所题之意,皆欲有私于己而为毛遂之自荐也。”时香兰年方十六,性极乖巧,能逢迎人意,且有殊色,生屡欲私之,恐其不谙人事而有所失;及其见诗,欲心大炽,以笔书于粉牌曰:“莫言不是鸣春鸟,阳台云雨今番按。”时岳母见生带醉而回,令兰奉香茶。生见兰至,曰:“吾正念汝,汝今至矣。”兰视其颜色,知其发言之意,正欲趋出,生以手阖门而阻之,欲与之狎。兰不允,生以一手抱之于床,一手自解下衣,兰辗转不得开,即拽断之。兰自度难免,因曰:“以官人贵体而欲私一贱妾,妾不敢以伪相拒,但妾实不堪,虽欲勉从,心甚战惧,幸为护持可也。”生初虽然之,然夫妇久别,今又被酒,将兰手压于背,但见峰头雨密,洞口云浓,金枪试动,穿云破垒。兰齿啮其唇,神魂飘荡,久之,方言曰:“官人唯知取己之乐,而不肯怜人,几乎不复生矣。”生抚之曰:“吾观汝诗并所改之字,则今日之事,正乐人之乐耳,何以怜为?”兰曰:“妾有何诗?”生指吊屏示之。兰曰:“所题、所改,皆吾二娘子午前至此为之,并厨内诗词,亦被袖去,与妾何干?”生更欲问从有何言语,不意从见兰久于阁,意其必私于生。乃诈以母令,令侍妾往叫。兰忙趋出。从曰:“汝出何迟?”兰仓卒无对。又见其两鬓蓬松,从诘之曰:“汝与华官人做得好事!”兰不认。从曰:“我已亲见,尚为我讳!”兰恐其白于夫人,事难终隐,只得直告。自后从一见兰,即以此笑之。兰思无以抵对,亦欲诱之于生,以塞其口。一日,因送水盥生,生见兰至,更欲狎之,兰曰:“妾今伤弓之鸟,不敢奉命,但更有一好事,官人图之,则必可得。”生曰:“无乃二娘子乎?”曰:“然。”生曰:“吾观汝娘子端重严厉,有难以非礼犯者。且深闺固门,日夕侍女相伴,是所谓探海求珠,不亦难乎!汝特效陈平美人之计,以解高帝白登之围矣。”兰曰:“不然。妾观娘子有意于官人者五。”生曰:“何以证之?”兰曰:“官人初至而称叹痛哭,一也;误递其书,始虽怒而终阅之,二也;酒席闻妾等‘似夫妻’之言即笑,三也;官人闻兰花而即馈之,四也;月夜卜婚惟六卜许之,乃怒而掷筊于地,及问其故,曰‘彼已娶矣’,她虽未明言是官人,然大意不言可知矣,此五有意乎官人也。以是观之,又何难哉?”生初意亦有慕从之心,然思是小姨,一萌随即过遏,及今闻一心惟许于己,且向者有相士“必招两房”之言,遂决意图之。因抚兰背曰:“是固是矣,何以教我?”兰曰:“老相公与夫人择日要往城外观中还愿,若去,必至晚方回。官人假写一书与妾,待老相公等去后,妾自外持入,云是会晤相请。官人于黄莺吊屏诗末著娘子之名于下,潜居别所,妾以言赚之,必与妾来者。那时妾出,官人亦效前番而行,不亦可乎。”生手舞足蹈,喜之如狂,即写书付兰,乃作《西江月》一首:
“淑女情牵意绊,才郎心醉神驰。闻言六卜更稀奇,料应苍天有意。欲效帝妻二女,须烦红叶维持。他时若得遂双飞,管取殷勤谢你。”
兰去,生行住坐卧,皆意于从。至期,从父母果出。兰谓从曰:“前者娘子所遗吊屏,何故将自己名字亦书在上?”从曰:“未也。”兰曰:“妾看得明白,若非娘子,必华官人添起的。”从不信。兰曰:“如不信,今日华官人去饮酒,我与娘子亲往一观,即见真假。”从恐兰卖己,先令侍女先往园中观看。不知兰亦料从疑,预先与生商榷,将外阁门反闭,示以生由外门而出。侍妾回曰:“阁内寂无一人,华官人已开大门去矣。”从因疑释,与兰同往。兰开书房门,诈惊讶曰:“娘子少坐,妾外房门失闭,一去即来。”从以为实,正欲以笔涂去吊屏名字,生见兰去,潜出,牢拴其门,突入书房,将门紧阖。从乃失措,跌卧于地。生忙扶之,谓曰:“前荷玉步光临,有失迎迓,今敬谨候,得遇,此天意也。无用惶恐。”从羞涩无地,以扇掩面,惟欲启户趋出。生再四阻之,从呼兰不应,骂曰:“贱妾误我,何以生为!”生复近前慰之,从即向壁而立,其娇容媚态种种动人。生亦效前番香兰故事强之,翻覆之际,如鹬蚌之相持。久之,从力不能支,被生松开纽扣,衣几脱。从厉声曰:“妾千金之躯,非若香兰之婢比也。君忘亲义,如强寇,欲一概以污之,妾力不能拒矣,妾出,即当以死继之。”言罢僵卧于席,不复以手捍蔽。生惨然感触,少抑其兴,谓从曰:“娘子顾爱之心,见之吟咏,生已知之久矣。今又何故又拒之深也?”从哀泣而告曰:“君乃有室之人耳,岂不能为人长虑耶!”生曰:“长虑之事,子无感帨庞吠之拒,小生自有完璧之计。”从曰:“君未读《将仲子》之诗乎?其曰‘畏我父母’、‘畏我诸兄’者,果何谓也?”生曰:“予观令姊非妒嫉之妇,生当恳之,彼必从命。”从曰:“纵家姊能从,姊妹岂可同事一人乎?且二氏父母,将何辞以达之也?事不能谐,妾思之熟矣。君能以义自处,怜妾之命而不污之,此德铭刻不忘也。”生曰:“尧曾以二女妻舜,以此论之,亦姊妹同事一人矣,何嫌之有?”从曰:“彼有父母之命,可也,”生曰:“倘得其命,何如?”从不得已,曰:“若此,庶乎其可矣。”生见从语渐狎,复欲要之,从曰:“君尚不体妾心耶?君果有父母之命,吾宁为君他日之妾,今日死亦不允矣。”生曰:“恐汝非季布之诺也。”从因解所佩香囊投之几,曰:“愿以此为质,妾若负心,君以此示人,妾能自立乎?但恐铁杵磨针,成之难耳。”生知其心坚实,即送出阁。从至阁门之外,思:“前日香兰出迟,己即次发而笑之,今自留连许久,虽无所私,其迹实似。恐见兰无以为言。”趑趄难进。生不知,以为更欲有所语己,正欲近之;从见之,恐益露其情,促步归房。生怏怏回斋。时兰等遇以户外喧嚷,出视,未见从回,从心少慰。但以生向者移至,己即不顾而回,恐生疑己无心于彼而败其踪迹,书一纸,令兰达之。“失节妇张氏从敛衽百拜奉新解元应奎华先生大人文几:妾愧生长闺门,叨蒙母训,尝欲以妇道自修,期不负千古之烈女。故庭闱之外,无故不敢轻出。近者足下下临蓬筚,义恭眷属,或有所奉而不令者,盖推手足之爱己及之,非欲有私于足下也。及闻足下与之吟咏,妾甚悔之。欲达之父母,则恐累大德,不得已,犯行露之戒,欲去其所题之迹。今不幸偶有所遇,而致君之戏,此固知香兰引诱之罪,而长与足下,岂得为无过哉!但君之过如淡云之翳月,云去可以复明。若妾,今虽未受君辱,然整冠李下,纳履瓜园,婢妾之疑,虽苏张更生,不能复白,其过如玉壶已缺,虽善补者,亦不能令其无瑕矣。彼时仓卒,若得父母之命,当执箕帚于左右。妾归,终夜思之,必不可得。今后不必以此为怀。所冀者,乞赐哀怜,勿以妾之失节者轻薄于人。妾当闺阃终身,以为君报也。兴言至此,不胜悲伤,仁人君子,幸垂鉴谅!”生览毕,深自怨侮,废寝忘餐,自思不能成,其误女终身。乃作书,欲告之端,令端代谋。书令兰寄之。从知,与兰私开。内有二启,其一叙其久别之情,曰:“书奉正卿娘子妆次:久违芳容,心切仰慕,寤寐之见,无夜无之。特以大人未有召命,不得即整归鞭,心恒慊慊而已。所喜者,令椿萱施恩同犹子,驯仆妾勤侍若家僮,数度日月,亦不觉也。乃若贤卿独守空房,有悬衾箧枕之劳,无调琴鼓瑟之乐,生实累之,生实知之,惟在原情,勿致深怨可也。秋闱在迩,会晤有期,无穷中悃,统俟面悉。”其二直述己与从此事,欲令端谋之。从见之大惊,曰:“何此子之不密也。”乃手碎其书。兰慌止之,曰:“彼令妾寄,今碎之,将何以复?”从语之曰:“彼感于予向者之书,不得已,欲委曲求之阿姊。然不知阿姊虽允,亦无益于事;倘不允,而触其怒,则是披蓑救火,反甚其患也,令予立于何地耶!不如予自修一书,书内略涉与华视眦之辞,与彼信同封去,彼必致疑,以此餂之,或可得其怒与不怒之心,而亦不至于自显其迹矣。”兰曰:“善,请急为之。”从乃修书曰:“曩正想间,忽蒙云翰飞集。启缄三复,字字慰我彷徨。但此子不肖,自贻伊戚,不足惜。妾所忧者,椿萱日暮,莫续箕裘,家务纷纭,无与为理,不识阿姊亦曾虑及此否也?姐夫驻足后院,动履亨嘉,学业大进,早晚所需,妹令侍妾奉之,不必挂意。秋闱归试,夺鳌之后更当频遣往来,以慰父母之心。彼为人极其敦笃,吾姊不必嫌疑也。今因鸿便,聊此奉达,以表下怀。不宣。”从写至“早晚所需,妹令侍妾奉之”之处,乃伪写“妹亲自奉之”,然后用淡墨涂去“亲自”二字,乃注“令侍妾”三字施者,以启其致疑之端。再将二信同函封去。端自生别后,日勤女工。或谓之曰:“娘子富贵兼全,无求不得,无欲不遂,何自劳如此?”端曰:“古人云:‘人劳则思,思则善心生;逸则心荡,荡则未有不流于淫者。’吾之所为,份耳,何劳之足云。”端之为人,其贞重如此。及得生与从书,见其同缄,又见从书所份改“亲自”二字,心果大疑。乃复书与生曰:“君归程在即,他言不赘,但所封贵札,缘何与舍妹同封?且舍妹书中所改字迹,甚是可疑。妾非有所忌而云然,盖彼系处子,一有所失,终身之玷,累君之德亦大矣。事若如疑,急宜善处,事若方萌,即当遏绝。慎之,慎之!”生得端书开看之,乃有“同封”“改字”之说,不知所谓。兰因告以从改书、己寄之故。生大喜,以为得端之心,事可成矣。令兰以端书所谓“妾非有忌而云然”并“事若如疑,急宜善处”之语,报之于从。从曰:“此奚足取?特触彼之怒耳。汝与华官人说知,此事必计出万全,然后可举而图之,苟使勉强曲成,使恶名昭著,予朝闻夕死矣。彼不日亦当赴试,最忌者醉中之语、感叹之笔,他无所言也。若夫不得正娶而终不他适者,予正将以此自赎前过,于彼何尤,于我何惜!”华闻其言,愈增感慕。数日后,衮果走价促生赴科。张夫妇厚具赆礼送行。生归,端细询前事,生备述始末之由,端大恸,生百喻之。端曰:“实妾令君带书一节误之。”生举从卜并前相者“必招两房”之言告之,以为事出不偶。端曰:“纵如此,汝必能如吾妹之所言,使娶之有名而无形迹,然后可也。”生曰:“予有一谋,能使吾父母之听,但不知汝父母之心矣。”端曰:“汝试言之。”生曰:“予父母所忧者,惟在吾之子息。吾若多赂命相之士,令彼传言‘必娶偏房,方能招子’,那时可图。”端曰:“君年尚幼,彼纵与娶,亦在从容。”生曰:“更令术者以夭促告之。”端乃徐曰:“君之所言,似有可行者,君试急谋之。君计若行,妾父母之事,妾当任之矣。”于是生一便治装往试。一见术士,即厚赂之。及至科比,又高中,捷书飞报父母与端知。生词林战捷,举家欢忭,大治筵宴,厚酬来使。及生回,贺客既散,术士盈门,言生之命相者,皆不足其寿数,且云“急娶偏房,方能招子。”生又托病,不欲会试。父果大惧,恐生夭折,自欲纳妾。生母曰:“汝年高大,不可。今诸术士皆言国文必娶偏房,方能招子,不如令彼纳之。”衮曰:“恐儿妇不允。”生母曰:“吾试与言之。”端初闻姑言,诈为不豫之色,及姑再三喻之,乃曰:“若然,必媳与择,然后可也。”姑许之。端乃与生谋往父母之家。端至,父母大悦,谓曰:“汝郎发科,吾欲亲贺,为路途不便,所以只遣礼来,心恒歉歉。今日何不与彼同来?”女长吁数声。父母曰:“吾闻汝与郎有琴瑟之和。故令同来,今看汝长吁,无乃近有何言?”端以从在旁,且初到,但曰:“待明日言之。”端前者因从所寄之信,终疑其与生先有所私,每怀不足彼之心,及问香兰,始知从确有所守,乃叹曰:“幸有此计可施,不然,令彼有终天之恨矣。”因令兰相赞成。时从犹不知端来之意。至夜,二人同寝,端举以语之。从难言,潜然泪下。兰在傍曰:“今谋已属全,无琐隙之可议。妾以为娘子闻此,实有非常之喜耳,何乃悲惨之深乎!”从抵目言曰:“策固然矣,当以予一人之失贻累于众。且纵得诸父母之听,亦非其本意。予所以苟养性命而不即死者,恐此心不白,愈起群疑,恶名万世,故不得已而图此万万不幸也。不幸之事,谁则喜之!”端亦为之感泣,更阑方寝。次日,父母复问端长吁之故,端告以生纳妾之事。张曰:“彼年尚幼,何有此举?汝不必忧,吾当阻之。”端曰:“不可。此非郎之意,乃舅姑卜郎之命,必娶偏房,方能招子,故有是举。今势已成,则不能阻。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,又不当阻。”张曰:“然则何以处之?”端欲言嗫嚅。父母曰:“何难于言也?”端曰:“恐不见听,故不敢言。”父母曰:“汝但言之,无不汝纳。”端曰:“他无所言,但恐彼纳妾之后,时驰岁去,端色既衰,彼妇生子,郎心少变,所求不得,动相掣肘,不免白首之叹。端细视此郎前程万里,福泽悠长,阿妹尚未纳亲,欲令父母以妹妻之,使端无后日之忧,二氏有绵绵之好,不亦长便乎!”张曰:“吾家岂有作妾之女!”端曰:“姊妹之间,有何彼此。”张不答。端见父不听,掩哭入内。张见端如此,虽不彼听,心亦甚忧。兰因曰,“娘子初至,何不权且许之,与她闲乐几时,待她回日,又作区处。”张曰:“此事岂可儿戏!”兰曰:“既然如此,妾观二娘子,数时诸宦家相求,彼皆欲卜之,不肯轻许,岂肯与人作妾乎?何不令她自与她说,那时她见二娘子不允,自不能启口,而亦不得怨尤相公与夫人矣。”张夫妇曰:“此说较可。”因令兰唤端,谓曰:“吾儿不须忧闷,我二人俱依汝说,汝更要自与汝妹商量,她若不允,我二人亦难强之。”端伪曰:“此事她知,决不肯从,只在父母决之。”张曰:“此彼事也,任彼主之。”因唤从出,谓曰:“汝姊欲说汝作妾,可否,汝自裁之。”从语端曰:“事系终身,不敢轻议。自彼人丧后,人来议亲,妹誓不问妻妾,惟如卜者,即纳之。阿姊之言,亦惟卜之而已。”父母以前卜许多,皆未准,这次岂即如卜?亦赞言令卜之。是夜,端、从、兰三人同居房中,诈言所卜已吉,从已许之,报知与张。张笑曰:“吾特宽汝之忧,卜岂能定乎?此事断然不可。”端思无由得父之听,乃与从卧幽房中,令香兰诈言其“数日绝食,肌肤消瘦。”母心惶惧,苦劝于张。张亦重生才德,思欲许之,又嫌为妾,将欲不许,恐女生变,二者交战胸中,狐疑莫决。生作会诸友亦闻其事,乃相率诣张,阴与赞成,且曰:“尧以二女妻舜,后世称传,皆云盛事,孰得以此而少之?”张曰:“诸贤之言固有然者,但此举实出小女,非吾婿意也。一旦举此,知者谓小女执性,委曲为之;不知者,将以老夫为趋炎之辈矣。今必俟彼自有悃求之诚,然后再作定议也。”诸友退乃密修书寄生,备述张有允意,但得遣人造求,可谐其事。生以友书呈于父母,诈言以为不可。衮曰:“此汝岳父盛意,子若却之,是不恭矣。可即遣媒妁往求,不宜迟滞。”生乃复书,转浼诸友婉为作伐。诸友复造于张,述生远浼之意。张疑其诈,觉有难色。诸友乃出生书示之。张细认字迹,果婿所寄,又见书中言辞恳曲,不得已,乃曰:“小婿若有此举,又承诸贤过谕,礼当从命。但我单生二女,不宜俱令远离,况且春试在即,要待小婿上京应试连捷回来,那时送小女于归未迟。”友即以张言语生。生知岳父亲事已成,欣然禀于父母,连夜抵京。三场试罢,复登甲第,赐入翰林。生思若在翰林,无由完聚,乃以亲老为名,上表辞官。天子览奏,嘉其克孝,准与终养。及回,父母备礼,俟生亲迎。张生妆资毕具。府县闻知,各具礼仪,金鼓卫送。观者如簇,莫不赏羡。惟从眉峰锁纳,默默无聊而已。端知其意,于夜乃置酒静室,共叙畴昔,以解其闷。席间,端曰:“此夜虽已完聚,但揆厥所由,实我寄书一节以启其衅,因作《西江月》一首以自责曰:
“女是无瑕之璧,男为有室之人。今朝不幸缔姻盟,此过深当予病。《记》云‘内外不谨’,轲书‘授受不亲’。无端特令寄佳音,以致针将线引。”
从曰:“实妹不合私馈兰花,以致如此。与阿姊何与?”亦作诗一首以自责曰:
“杜宇啼春彻闷怀,南窗倚处见兰开。清芳拟共松筠老,紫茎甘同桃李偕。听羡欲投君所好,追思反作妾悬媒。几回惆怅愁无奈,懒向人前把首抬。”
生曰:“二卿之言,固有然也。然以闭门拒嫠妇者处之,岂有此失?此实予之不德而贻累于卿也。”遂作《长相思》词一首以谢之。词曰:
“感芳卿,谢芳卿,重见姮娥与女英。二德实难禁。相也灵,卜也灵,姻缘已缔旧时盟。还疑宿世情。”
又诗一首以为慰云:
“配合都来宿世缘,前非涤却总休言。称名未正心虽愧,属意惟坚人自怜。莫把微瑕寻破绽,且临皓魄赏团圆。灵台一点原无恙,任与诗人作话传。”
是夜完聚之后,倏忽间又轻数载。天子改元,旧职俱起叙用。生与端、从同历任所。二十余年,官至显宦,大小褒封,致政归田。端后果无所出,惟从生一子,事端曲尽其孝。夫妇各享遐龄。时无以知其事者,惟兰备得其详,逮后事人,以语其夫,始扬于外。予得与闻,以笔记之。不揣愚陋,少加敷演,以传其美,遂名之曰《双卿笔记》云。
(全文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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